论汉画像中的傩舞
发布时间: 2009-01-05

顾     颖



摘要:汉画像中有很多傩舞画面,傩舞除了驱鬼逐疫的作用外还有祈盼丰年的功能。在傩仪中除了方相、十二神兽是主要的傩神外,还有很多如西王母、神荼郁垒等具有驱鬼逐疫功能的傩神,都起到驱除逐疫,保护人界平安作用。


关键词:傩舞、方相氏、傩神


  孙作云先生曾经说过汉画像中的内容一是打鬼,二是升仙。[①]汉画中驱鬼辟邪和灵魂升天的画面,几乎概括了汉画像内容的全部。而想实现升仙的理想,驱鬼则势在必行。傩舞是汉画像中驱鬼逐疫内容的一个重要方面。最早的傩舞本是一种巫术,即驱鬼祛邪巫术。巫和舞最初写法在古代同音又同形,巫师在作巫术时,常常手足舞蹈。郑玄《诗谱》曰“古代之巫,实以歌舞为职”,一语道破舞蹈与巫术之间的联系。[②]王国维也考证得出“歌舞之兴,其起于古之巫术乎。”[③]巫实际上就是人与神鬼相联系的媒介。依《说文》之解:“巫,祝也。女能事无形,以舞降神者也。”[④]巫作为鬼神和人之间的中介,在巫术和原始宗教祭祀活动中扮演极为重要的角色。格罗塞将舞蹈分成模拟式的和操练式的两种,模拟式的舞蹈是对动物和人类动作的节奏的模仿。[⑤]傩舞则属于模拟式的舞蹈,这种舞蹈就带有巫舞性质,具有一定的文化意义。原始人在举行巫仪时,无论是模拟动物被狩猎还是模拟植物在生长的舞蹈都不能看作是纯粹的娱乐,因为这些活动本身是一种追求功利的活动,而原始巫术仪式的主持者“巫”,在以歌舞为基本语汇进行拟态表演时,其功能也同样是功利的,正如有人说:“一方面,他们要使灵魂附体,替鬼神说话,占卜世间种种难事;另一方面,他们又要表现出人们对鬼神的酬谢,以歌舞取悦鬼神;此外他们又要装扮特定的狞厉形象,来驱逐灾疫。”[⑥]人们在狩猎之余就会跳起狩猎舞,这种舞蹈就是驱赶巫舞,原始狩猎驱赶巫术群舞,是世界性假面驱赶巫术之根,也是傩之根。[⑦]


一 方相氏是傩舞的主角


  汉画像中有很多傩舞画面,这些画面中的傩舞的主角为方相氏。《周礼·夏官·司马·方相氏》云:“方相氏掌蒙熊皮,黄金四目,玄衣朱裳,执戈扬盾。帅百隶而时傩,以索室驱疫。大丧,先驱;及墓,入圹;以戈击四隅,驱方良。”[⑧]这段文字是说方相氏模样可怕,手掌蒙着熊皮,戴着四个眼睛的铜面具。在四川成都以北古蜀遗址三星堆的出土文物里,就有四五十个青铜面具,冯其庸先生认为这就是方相面具。[⑨]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所考古陈列馆藏有从殷商大墓中出土的方相氏铜面具,正是“黄金四目”。最近在成都金沙文化遗址中又出土有金面具,应该也是方相的面具。秦汉人对神的认识是用变形动物的形象来装扮。这种观念在《山海经》和《淮南子》中有一部分记载。这些神的形状大多半人半兽,通常是人的形象和人比较熟悉的动物组合成的复合形象。《酉阳杂俎》所说:“.魌头,所以存亡者之魂气。”[⑩]我国许多民族都认为人的灵魂常以骨骸或头颅为藏身之所在,那么,死者的鬼魂附在了面具上,它便成为禳邪祛恶的灵物。由此可见,面具在意义上已与鬼神等同,是可以借它们达到震慑疫鬼、逐除疫鬼这一功能的。原始时期人们就已经用兽皮伪装去狩猎,利于假面伪装有利于突然发动袭击,并能减少牺牲。人们以为面具本身具有某种力量,因而对面具产生崇拜。方相氏带着面具,穿着黑上衣红下裙,拿着戈矛扬起盾牌,率领许多部属去挨家索的驱除疫疠之鬼。如在王室丧礼,则走在棺槨之前,到了坟墓,棺槨人置圹穴时,则用戈打击圹穴的四个角落,并驱除那好食死人肝脑的恶鬼方良。方相氏的“黄金四目”可能象征“光明”,即阳光照耀四方的意思。当他进入墓室时,黄金四目扫射墓室四方,隐藏的疫鬼立即现形,所以能将鬼魅清除彻底。另外在《周礼·夏官》上有方相氏外貌的详细描述:“方相氏狂夫四人”郑玄注:“方相,犹言放想,可畏怖之貌。” 嫫母(黄帝妃之一)是最古老的方相。嫫母任方相的原因之一就是因为其长得丑,符合原始人“以丑制丑”的观念。[11]后来担任方相的人戴上丑陋恐怖的面具为的是起到吓唬鬼怪的作用。“假面方相率众索室驱赶无形之鬼”------这是周代宫傩的基本形式,为后世绝大多数朝代傩礼所采用。汉代方相氏帅百隶事傩驱疫的场面盛大,文献记载极为丰富。[12]较早地详细记录大傩举行时具体情况的史籍有《后汉书·礼仪志》:傩祭在腊日前一天举行,由120名10岁以上、12岁以下的少年着黑衣服、红头巾、手执鼓,扮作“子”;另有12人披兽皮、戴毛角,扮作“十二神”(或称“十二兽”);领队的主将“方相氏”一手执戈,一手举盾。傩祭多在夜间举行,至时,到处燃庭灯、点爆竹,方相氏率领队伍,击鼓吹号,高唱驱傩歌,跳“方相舞”和“十二兽舞”,以驱逐假想中的恶鬼。在山东嘉祥武氏祠左石室天井前坡西段的画像石上可以看到方相氏的形象,一头戴面具,身披兽皮,手足和头顶都有兵器的可怕熊形怪神就是傩神方相氏。画面上是十二人(十二神兽)同时表演驱鬼逐疫之激烈舞蹈。在这些画面中,神兽手中提的壶、魁、罐等容器里肯定装有赤丸、五谷等辟邪驱鬼物,右边的神兽正在吞吃小鬼。[13]此外,马王堆一号汉墓彩绘棺上之纹饰,也有十二神兽之舞蹈,其形象生动,富动态感。


二 傩舞仪式中方相氏的作用


  方相氏是傩舞的主要表演者,在这种巫术礼仪中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萧兵先生认为它的内涵有三项──
  一是“索室驱疫”,就是搜索、清扫居室,从而驱逐疫鬼,以“难却凶恶也”。 
  二是“大丧,先驱”。在重大的丧葬仪式行列里走在棺柩之前。郑注:“葬使之道(引导)。”唐陆德明释文:“道音导。下同。”孔疏:“丧所多有凶邪,故使之导。”免得凶邪恶鬼惊吓、危害棺里的死者。
  三是“及墓,入圹”,到墓坑或墓室里,“以戈击四隅”,逐除可能危害尸体或亡魂的鬼怪“方良”。[14] 
  西周时期,在举行这种仪式的活动中,人们装扮成神兽,表演着粗犷的歌舞,动作激烈又凶猛,还不时地狂呼号叫。当时“大傩”一般由王室和诸侯代表国家在岁终举行。到了东汉,这种戴面具以驱邪的“傩礼”规模就很大。《后汉书·志第五礼仪中·大傩》云:先腊一日,大傩,谓之逐疫。其仪:选中黄门子弟年十岁以上,十二以下,百二十人为侲子。皆赤帻皂制,执大鼗。方相氏黄金四目,蒙熊皮,玄衣朱裳,执戈扬盾。十二兽有衣毛角。中黄门行之,从仆射将之,以逐恶鬼于禁中。作漏上水,朝臣会,侍中、尚书、御史、谒者、虎贲、羽林郎将执事,皆赤帻陛卫。乘与御前殿。黄门令奏曰:“侲子备,请逐疫。”于是中黄门倡,侲子和,曰:“甲作食歹凶,胃食虎,雄伯食魅,腾简食不详,揽诸食咎,伯奇食梦,强梁、祖明共食磔死寄生,委随食观,错断食巨,穷奇、腾根共食蛊。凡使十二神追凶恶,赫女躯,拉女干,节解女肉,抽女肺肠。女不急去,后者为粮!”因作方相与十二兽舞。呼,周遍前后省三过,持炬火,送疫出端门;门外驺骑传炬出宫,司马阙门门外五营骑士传火弃洛水中。百官官府,各以木面兽能为傩人师讫,设桃梗、郁櫑、苇茭毕,执事陛者罢。苇戟、桃杖以赐公、卿、将军、特侯、诸侯云。[15]
  在这段文字中我们可以看出驱傩的过程变得更加复杂。这场驱逐疫鬼为中心的方相与十二兽舞的傩仪场面可以在安丘汉墓画像石和临沂汉墓画像石上看到。驱傩的时间为“先腊一日,大傩,谓之‘逐疫’。”说明了傩舞驱鬼逐疫的作用外还有祈盼丰年的功能。“中黄门倡,侲子和”的唱词可以看出在举行傩仪时是边舞边唱“驱鬼词”的,并且在傩仪中设置了桃梗、郁垒、苇茭以及大鼗等具有巫术作用的驱鬼辟邪物。《礼记》记载春、秋、冬三季都有傩仪。傩祀是分三个等次的,“天子傩”在仲秋,由天子在皇宫内主持,诸侯与庶民不得参与;“国傩”在季春,在皇城九门进行祈禳,供天子与诸侯共同享用;“大傩”在季冬,由各地祭礼官主持,下及庶民,举国上下共同参与。春季时分,“命国难,九门磔攘,以毕春气”。郑注:“此难(傩),难阴气也。阴者右行……气佚则厉鬼亦随而出行”。说明汉人认为“傩”是为了“难却阴气”,意为抵御寒冷、疾病和死亡。不但“阴气”,就是过盛而伤生的“阳气”也要“傩却”。仲秋之月,“天子乃难,以达秋气”,郑注说,“此难(傩),难阳气也……阳气左行……气佚则厉鬼亦随而出行”。这也是为了驱除疫灾、鬼厉或死亡。季秋之月,天子“命有司大难旁磔,出土牛,以送寒气”。郑注:“此难(傩),难阴气也,……阴气右行……为厉鬼,将随强阴出害人也”。说明冬之傩也是为了征服死亡和岁时节仪。[16]在这些傩礼活动中,“气”,占有重要位置。古人认为一切自然界的变化和发生瘟疫,都是因阴阳二气的不调,致使“寒暑不时则疾,风雨不节则疾。”而“气佚则厉鬼出使而引。”疫便成了鬼的代词。而一年三次傩礼就是为了避免冬季、春季阴气太盛,夏季阳气太盛。不论阴气或阳气太盛,都“物极必反”,造成旱涝的灾荒和瘟疫的流行。为此,古人通过傩礼使一年四季阴阳二气调和,便能风调雨顺,寒暑相宜,人寿年丰,从而达到国富民强、天下太平的最终目的。[17]萧兵先生总结出傩舞是一种有关季节转换、乃至生命周期的“循环性”仪式。它的举行跟太阳的运行有关。每个季节,太阳的温度、光亮和力度的不同,凡是需要加强太阳的光明与威力的时间和空间,都必须举行这种周期性、节令性的积极巫术仪式。[18] 


三汉画像中出现的傩神


  在傩仪中除了方相、十二神兽是主要的傩神外,还有其他很多具有驱鬼逐疫功能的傩神,在汉画像中可以看到以下几位傩神:
  1西王母 《山海经·西山经》记载:“西王母其状如人,豹尾虎齿善啸,蓬发戴胜,是司天之厉及五残。”在这里西王母是一位半人半兽的掌管瘟疫刑罚的远古之神。[19]在这里“厉”就是厉鬼。而大厉疫鬼本身就是傩神驱逐的对象。所谓“五残”,系五刑所致,说明西王母是“天之刑神”。[20]是控制疾病、统领鬼厉的吉神。在汉画中的西王母,是赋予人不死之药的大神,可以使人长生升仙,升仙的过程与”驱疫”是密不可分的,那么西王母同样一定具有辟除升仙过程中的所有鬼厉邪魅的绝对能力。而且早期的西王母“豹尾虎齿善啸”,非常的可怕丑陋。前面我们说过黄帝丑妻曾做过方相,说明方相原先是女性,那么西王母很可能就是早于方相的最古老的傩神。
  2神荼郁垒 先秦就有象征神荼、郁壘的“大桃人”。在前文东汉大傩时的“驱鬼词”中已经出现“郁垒”的身影。东汉王充《论衡》卷二十二《订鬼》引《山海经》云:“沧海之中,有度朔之山,上有大桃山,其屈蟠三千里,其枝间东北曰鬼门,万鬼所出入也。上有二神人,一曰神荼,一曰郁壘,主阅领万鬼。恶害之鬼,执以笔索而以食虎。于是黄帝乃作礼以时驱之,立大桃人,门户画神荼、郁壘与虎,悬苇索以御凶魅。”[21]
  这里面讲神荼郁垒二位神将住在东海的桃都山上,监视着各式各样的大鬼小鬼,如果发现在人间祸害人的恶鬼,马上捆绑起来扔到山后喂老虎。由于神荼、郁垒具有威慑恶鬼的声名,汉画像砖石中的形象都是十分凶恶的“鬼相”。在南阳汉画像石墓墓门上,我们可以看到绘刻的神荼、郁垒形象。手握石斧,面目狰狞,勇猛雄壮,在密切地注视着周围的一切。在汉墓中,神荼郁垒经常被刻在门上,是最早的门神,因为最善捉鬼,所以可以说是傩神,钱茀认为神荼郁垒是最早进入傩仪的神。[22]
  3傩公、傩母(伏羲、女娲)
  在湘西凤凰苗族傩公、傩母曾以伏羲、女娲的名义出现,在《傩公傩母歌》中,讲的就是伏羲、女娲洪水遗民、兄妹结婚的故事。不但湘西,湖南各族巫师也多尊伏羲、女娲为傩坛之神。[23]东汉王延寿《鲁灵光殿赋》中有“伏羲鳞身、女娲蛇躯”的说法,而现今所出土的汉代石刻画像与砖画中伏羲女娲常常高擎日月以人首蛇身做交尾状的形象存在。日月是光明的象征,傩舞是光明之舞,伏羲、女娲手举日月和方相氏“黄金四目”的作用是一致的。他们被尊奉为创世神和始祖神,所以伏羲女娲在汉墓中是起保护作用的傩神。
  在汉画像中还有蚩尤和雷公的形象,在汉画中,他们是人们熟知的方相氏形象,所以也应该是傩神。另外汉画像中还有厥张和饕餮铺首等形象,他们也同样具备驱鬼能力,也有可能是傩神,但是由于没有相关的文字记载,在汉画的傩仪中也没有他们的形象,所以暂时无法证明他们是否是傩神。      
  人敬畏鬼,仰神逐鬼,神灵附体,以达到一种人即神,神即人,人驱鬼及神驱鬼,神获胜即人获胜的理想境界。这样,“傩”使得人力上升(回到万物),神灵降至(天人合一),于是鬼疫消除,人界平安。
汉画像中的傩舞图像所表达的思想和行为反映出浓郁的民间色彩,在文化背景总体上依附于民间文化层。图像中展现的各种民间、民俗文化、道教的羽化升仙观念都凸现了汉代“人生幸福”的理想和信念的民间文化模式。



参考文献:


[①]孙作云:《开封师院学报》1978年第3期。
[②]十三经注疏本《周礼》,中华书局1980年版。
[③]王国维 :《宋元戏曲考》,见《王国维戏曲论文集》,中国戏剧出版社1984版,第4页。
[④]公羊高撰:《春秋公羊传》第一卷。
[⑤] [德]格罗塞:《艺术的起源》,商务印书馆2005年版, 第156页。
[⑥]余秋雨:《中国现存原始演剧形态美学特征初探》,见《中国傩文化论文选》,贵州民族出版社1989年版,第23页。
[⑦]钱茀:《傩俗史》,广西民俗出版社、上海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 第9页。
[⑧]国立编译馆主编:《十三经注疏分段标点·周礼注疏》卷31,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2001年版,第1330页。
[⑨]冯其庸:《关于傩文化》,载《人民日报》,1997年10月18日,第七版。
[⑩]段成式:《酉阳杂俎》卷十三  中华书局 ,1981年版。
[11]钱茀:《傩俗史》,广西民俗出版社、上海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第11页。
[12]崔高维校注:《周礼·仪礼》,辽宁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四卷。
[13]信立祥 :《汉代画像石综合研究》,文物出版社, 2000年版,第170-176页。
[14]萧兵:《傩蜡之风─长江流域宗教戏剧文化》,江苏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108-109页。
[15] 《后汉书》台北鼎文书局1987年版,第3128页。
[16]萧兵:《傩蜡之风—长江流域宗教戏剧文化》,江苏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122—128页。
[17]曲六乙:《傩与傩文化》选自中国傩文化网。
[18]萧兵:《傩蜡之风—长江流域宗·教戏剧文化》,江苏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128页。
[19] 《中国大百科全书·中国文学·Ⅱ》,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北京、上海,1986年,第691页袁珂撰《山海经》条目。
[20]丁山:《中国古代宗教与神话考》,龙门联合书局1996年版,第573页。
[21] ﹙汉)王充:《论衡》(收入《诸子集成》新编第10册,四川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74页。
[22]钱茀《傩俗史》广西民族出版社、上海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第112页。
[23]钱茀《傩俗史》广西民族出版社、上海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第733-73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