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人抱斧”肖形印简论
发布时间: 2011-03-25
“神人抱斧”肖形印简论
 
董良敏
 
 
   摘 要肖形印又称图形印、象形印、或画印等,在我国的印章艺术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然而历来对其专门的研究并不充分,各家篆刻史、印章史仅仅是一带而过。本文就一方看似非常神秘的汉代的肖形印展开论述。利用实物与文献加之当时的民俗信仰对其进行综合的考察,得出了与前辈们不同的结论。认为此印为汉代的门神神荼、郁垒二神之一;此印的功用当是佩戴于身,以求二神护佑。这正是汉人升仙长生、驱鬼避邪思想的生动写照。
关键词古肖形印、执斧、避邪、打鬼
 
古肖形印是我国古代印章艺术的一个类别,它以图画的形式在方寸之间向世人展现出当时的大千世界。古肖形印盛行于战国和秦汉时期,尤其是汉代的肖形印发展到了顶峰时期。我国的古肖形印表现的内容十分丰富,可以说表现了当时世界的林林总总。不管是现实中存在的还是现实中不存在的事物在古肖形印中都有表现。古肖形印具有神秘性,它所表现的内容有一部分是在当时人的思想观念中形成的神怪形象。尤其是到了汉代,受黄老思想和最追求长生的升仙思想以及驱鬼避邪思想的影响,这类的神怪在肖形印中多有表现。本文即围绕一方表现神怪人物的汉代肖形印来展开讨论一些问题,发表一些自己的看法。这方印便是“神人抱斧印”(图1)。
 
图1
 
1 研究状况
这方古肖形印据考为汉代之物,铜质,原大为1.5cm见方。在黄伯川的《续衡斋藏印》、康殷的《古图形玺印汇续集》、王伯敏的《古肖形印臆释》以及温廷宽的《中国肖形印大全》中都有收录,足见这方印的重要性。此印表现的是一头上有戴“山形冠”的神人抱一斧盘坐之状,面目似有狰狞之态。对于这方肖形印,现有的研究成果都将其释为“蓐收”神。王伯敏就持此观点,将这方印称为“蓐收”印。在《古肖形印臆释》一书中,王伯敏释曰:“神人交足盘坐状。头上有两角,手似有爪。执钺,置于左肩。这个形象,与《山海经•海外西经》中的郭注合。郭注云:‘(蓐收)金神也。人面,虎爪,白毛,执钺’。”[1]张郁明在出版的一本小册子《肖形印》中也将其释为蓐收。[2]论据也来自《山海经•海外西经》中的郭注。由此可见现有的研究成果都将这方肖形印解释为蓐收,大概是因为蓐收执斧钺,是西方之神、金神、刑神的缘故吧。
笔者认为,仅仅根据《山海经》的文字记载来断定其为蓐收是不够科学的。我们应当借鉴孙作云先生的三重证据法对其进行综合的考察。也就是利用出土实物、历史文献再加上民俗学的传统来对这方肖形印进行研究才能见其全貌。
前辈们将这方肖形印解释为蓐收固然有其合理的根据,但疑点也颇多。我们且看《山海经》中对蓐收的描写,“西方蓐收,左耳有蛇,乘两龙。”[3]可见蓐收为西方之神。加上东方的句芒、南方的祝融、北方的禺强,这就形成了四方之神(图2)。我们可以看出这幅图中的蓐收形象与该肖形印中的形象有很大的差异。首先是“珥蛇”在该肖形印中没有表现。该肖形印中的神人只是戴角而已。“珥蛇”是蓐收和禺强等神的共同特征。在古代的肖形印中有一方表现的是禺强、禺號的形象(图3)。均如《山海经》记载的一样呈人面鸟身,珥两蛇,践两蛇之状。另外,“践蛇”,也即是“乘两龙”的蓐收在该肖形印中没有任何体现。我
                       
图2 摘自张光直《中国青铜时代》326页图,局部           图3  
们知道龙是神人升天的工具,而“神人抱斧印”中的神人仅仅是盘腿而坐。《楚辞•大招》中的蓐收神则是“豕首纵目,披发鬟只”的形象,与该肖形印中的形象也不相符。[4]又蓐收为天之刑神,主掌生杀大权,那么人们为何将一位刑神佩戴于身呢?
 
 
 
 
2 神荼、郁垒二神
据笔者的考察,“神人抱斧印”不是蓐收,而是汉代傩戏中的神荼、郁垒二神之一。在汉代在进行驱傩仪式之后常在门旁置神荼、郁垒二神的神像,以此来避邪驱鬼,因此二神在汉代为门神。傩戏是驱鬼之戏,驱鬼的首领为方相氏。《周礼·夏官·方相氏》:“方相氏掌蒙熊皮,黄金四目,玄衣朱裳,执戈扬盾,帅百隶而时傩,以索室驱疫。大丧,先柩及墓,入圹,以戈击四隅,驱方良。” [5]这位方相氏据考就是黄帝的化身。黄帝氏族是以熊为其图腾的。据孙作云的考证,傩戏起源于黄帝战胜蚩尤之后的纪念活动,所以以后每年有大傩,也就是对黄帝战胜蚩尤的纪念。神荼、郁垒二神的职能是守在度朔山(万鬼所在),抓住那些恶鬼并且惩罚他们。《论衡•乱龙篇》载:“上古之人,有神荼、郁垒者,昆弟二人,性能执鬼,居东海度朔山上,立桃树下,简阅百鬼。鬼无道理,枉为人祸,神荼与郁垒缚以芦索,执以食虎。故今县官斩桃为人,立之户侧,画虎之形,著之门阑。”[6]可见,二神是看守恶鬼的,对于不听话的危害人类的恶鬼就便惩罚他们。于是在汉代大傩之后人们就用桃木刻画二神形象,立于门侧,用来守护大门以阻止恶鬼的进入。由此二神便演变成了门神。
 
3 论“神人抱斧印”为神荼、郁垒二神之一
-来自汉画的对比论证
 
汉代画像石中多有神人执斧的形象。在新石器时代石斧既是武器,又是狩猎用具,同时又是权力地位的象征。仰韶文化著名的罐鱼石斧彩陶缸,图中的石斧张朋川教授认为是权威的象征。在汉代,斧钺的功能主要是用于仪仗、装饰和刑罚。那么,在汉代斧钺是统治阶级压迫被统治阶级的工具。打鬼也是上压下的一种表现。孙作云先生认为人死为鬼,而且这人并非所有人,而是下层的贫民百姓,贵族等上层阶级死后则要升仙。斧钺即能杀人,同样也可以杀鬼,因此他在汉代具有避邪的功能。后世的门神多执此物。汉代画像石中的执斧钺形象也可以说是与“神人抱斧印”为同一形象,因为二者属于同一时代,他们所代表的含义也应该是相同的。因此我们可以通过与汉画的图像资料及其研究成果的对比分析来解释这方印中的神人。
 
3.1对比汉画Ⅰ—河南南阳扬官寺墓墓门门柱画像石(图4)
 
 
图4 摘自信立祥《汉代画像石综合研究》227页,局部
 
图4为河南南阳扬官寺墓墓门门柱画像石,中间南柱北面中上部画像为一抱
斧而坐的神人。此神人的形象和“神人抱斧”印中的形象极为相似。图4中的神
人头戴“山”形冠,面目狰狞,盘膝抱斧而坐。可以肯定的说两图中的形象为同一神人。图4中的神人,信立祥解释说:“神怪头戴上有三个球状缨饰的冠,手执斧钺,作正面蹲踞状。笔者推测,这位神怪当为度朔山上统领万鬼的神荼、郁垒二神之一。”[7]笔者非常赞同信立祥的观点。神荼、郁垒二神尽管在不少的记载中都是执苇索以御凶鬼,但二神也有执斧钺的习惯。丁山认为神荼是句芒的化身,手执斧钺。“后世民间过年,大门上张贴门神,俗名神荼、郁垒,那位手执利斧的神荼,正是句芒的化身。”[8]从图像的配置来看,该图位于墓门门柱上,所起的作用必定是守护墓室,防止凶鬼进入墓室侵扰墓主人的安宁。我们可视其为守护之神,这正是神荼、郁垒二神的神格。
 
3.2 对比汉画Ⅱ—沂南汉墓墓室画像(图5)
图5为沂南汉画像石墓西主室东壁北段的画像局部(图5)。该图位于墓主人的棺室内。图中上层为一身穿短裤,赤裸上身的面目狰狞的神怪,头上似戴有冠,左手执斧钺挥舞。下部为衣架和上面放有两双鞋的几案。信立祥认为该神怪为神荼、郁垒二神之一,他的功用便是“守护墓室,辟除不详,保护墓主人灵魂安宁。”[9]从该图执斧人的服饰和动作看,此人并非为现实生活中的人,而是与门神类似的起到避邪和保护灵魂的神灵。
 
    
          图5  笔者拍拓片              图6摘自朱存明《图像生存》43页
 
3.3 对比汉画Ⅲ—济宁出土汉画石(图6)                          
图6为济宁出土的一幅汉画拓片。上部中间为铺首衔环,左侧为一右手执斧
钺的神怪,右侧为一怪兽;下部为九首虎身的开明兽和一站立的小人。综合这幅
图的所有形象可以得出结论,此图的功用也是守护墓室、辟除不详。铺首衔环多位于门上,起着守护和避邪的作用。开明兽的职责就是守卫昆仑山。《山海经·海内西经》云:“开明兽大类虎而九首,皆人面,东向立昆仑上。”[10]这样,我们
可以说该图中执斧钺的神怪的功用也是守护和防御凶鬼。是为神荼、郁垒二神之一。
     
       图7                                       图8
图7、图8摘自朱青生《将军门神起源研究》图52、图54
 
3.4 对比汉画Ⅳ—河南方城城关出土东汉墓门(图7)
该图上部为为朱雀,中间为戴“山形冠”的铺首衔环,下部为一人执斧。此人两臂平伸,上身赤裸,下身穿短裤,作弓步。服饰与沂南汉墓执斧者相似。在《将军门神起源研究》一书中,朱青生引刘玉先说此人当为“神荼、郁垒”之属。朱青生同意刘玉先的说法并认为该执斧者是将军门神的遗存。他说:“执斧者的姿态和服饰(赤膊)说明他不是门区担任守卫、迎宾工作的下级官吏。他的尺寸大于朱雀和铺首,并无任何附加器具,位置又在门正西,说明他不是舞蹈演员。因为执斧者的位置和朱雀同,朱雀为阴阳四气之一,所以他正是将军门神的遗存。” [11]
 
3.5 对比汉画Ⅴ—河南洛阳发现的墓门砖(图8)
该墓门砖上部中间为宫阙,两阙上各立一朱雀。宫阙两侧为两执斧人,两人均左手执斧,头戴“山形冠”。两腿的形态证明他们不是站立不动,像是在作跳跃状。朱青生认为这也是早期的“将军门神”形象。[12]
 
3.6 “神人抱斧”印与汉画执斧形象的对比分析
通过“神人抱斧”印与汉画中执斧形象的对比我们不难发现以下几点看法。一,执斧是他们的共同特征之一。武器不仅作为战争之用,也常作为避邪之用。如古代的“桃弓苇矢”可以射除不详;桃木剑可以用作避邪等等。毫无疑问,斧钺在汉代已有避邪的功能,在汉代的墓葬中,墓门有放置斧钺的。“山东淄博张庄东汉墓,墓门放置一斧,安徽定远县古堆王1号墓、3号墓石墓门外上部都插加着一把铁斧。” [13]在墓门放置铁斧的意义很明确,就是为了避邪驱鬼。这也是为什么汉代的门神常常手中执斧的原因。二,头戴“山形冠”(图4、5、8)也是他们的共同特征之一。有人认为“神人抱斧”印头上所戴的是角,笔者不能认同。因为角毕竟是从某种动物身上生发出来的,理解为冠饰是较合理的。“山形冠”(或称角,这里不论是“冠”是“角”)与铺首所戴的“山字冠”相似,这与铺首的避邪功能有关。三,由汉画中执斧者的功能看“神人抱斧”印的功能。从上述5例执斧汉画图像可知,执斧者为汉代门神(神荼、郁垒)的刻画,其功能当然是避邪驱鬼。那么由此我们基本上可以确定“神人抱斧”印的功用问题。那就是佩戴于身,守护主人,辟除不详,以避免受到恶鬼的骚扰。汉代多有“黄神越章”之印,《抱朴子•登涉篇》云:“古之人入山者,皆佩黄神越章之印,其广四寸,其字一百二十。以封泥著所住之四方各百步,则虎狼不敢进其内也。”[14]这则记载说明了“黄神越章”之印是专为避邪之用。那么本文讨论的肖形印也具有同样的用途。古肖形印是用于佩戴的,这点笔者深信不疑。因为古肖形印上都有印钮,且小巧轻便,适于佩戴。另外“神人抱斧”印与汉画中的执斧者在面部表情和服饰上都有一定的相似性。这充分说明二者在图像及功能上的一致。由是言之,“神人抱斧”印中的神正是神荼、郁垒二神之一。通过图像的对比也印证了此印确是汉代之物。
由此,我们可以得出结论:“神人抱斧”印为汉代门神神荼、郁垒二神之一的刻画。他的功能和汉画中的执斧门神是一致的,即避邪驱鬼,守护主人(或墓主人)。进而言之,这是汉代神仙思想,打鬼思想的体现。
孙作云先生认为汉画像的主要内容或思想就是“汉人的升仙思想及与此相关的打鬼避邪思想。”[15]可见,汉代画像的主导思想为升仙与打鬼,二者其实是一个主题。这种思想源于先秦,盛行于两汉。在这种思想的影响下,汉代人的审美也同样具有浓厚升仙打鬼色彩。反映到具体的艺术作品中,升仙永远是汉画的主要题材之一。汉画像中的各种神灵怪兽,一方面是直接有助于升仙的神兽(龙、凤、飞廉等);另一方面则是通过一定的仪式(大傩)解除了一些恶鬼的威胁,用打鬼来辟除不详。汉代的部分肖形印也是这种升仙长生,打鬼避邪思想的体现。汉代肖形印中所表现的龙凤、麒麟、四灵等都有助于升仙;神荼、郁垒、方相氏等都是用来打鬼和辟不详的。可见,“神人抱斧”印体现的是一种汉人“升仙打鬼式”的审美理想。可以说,汉代的一切艺术品都或多或少地体现着这种思想。
 
4.小结
现在来做一个小小的总结。古肖形印为我国古代印章艺术上的一座奇葩,它充满了种种神秘色彩,而要揭开它的神秘面纱并非易事。本文所讨论的这方肖形印仅仅从其本身和文献的记载来看是远远不够的。应在此基础上结合图像的对比和当时的民俗传统来考察。笔者认为,该肖形印不是前辈们所说的蓐收,而是汉代门神神荼、郁垒二神之一。汉人铸造该印就是为了佩戴在身上以求避邪,免受恶鬼的侵袭。这也是汉人尊崇黄老之术,升仙长生思想和打鬼避邪思想的体现。
 
参考文献
 
[1]王伯敏:《古肖形印臆释》,上海书画出版社,1983年版,第39页。
[2]张郁明:《肖形印》,上海书画出版社,2003年版,第22页。
[3][10]袁珂校注.山海经校注【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
[4][6]袁珂、周明:《中国神话资料萃编》,四川省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85年版,第123、105页。
[5] 阮元:《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2003年版。
[7]、[9]信立祥:《汉代画像石综合研究》,文物出版社,2000年版,第228、243页。
[8]丁山:《中国古代宗教与神话考》,上海文艺出版社,1988年版。
[11]、[12]、[13]朱青生:《将军门神研究-论误解与形成》,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248、249、237页。
[14]沙孟海:《印学史》,西泠印社出版社,2007年版,第9页。
[15]孙作云:《美术考古与民俗研究》,河南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258页。